《<灵素商兑>与〈群经见智录〉》前言 引子:2006年的中医存废口水战 《告别中医中药》一文,在2006年的互联网上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关注。随着不断地转载、点击与跟贴,一场“中医存废之争”从互联网上蔓延到传统媒体乃至学术界,并在一些学者的参与下愈演愈烈。及至2006年10月,火上浇油般的一篇《关于征集促使中医中药退出国家医疗体制签名的公告》将争论推向白热化,也终于使得国家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等代表政府意向的国家医疗行政机构出面明确表态,方才有效地阻遏了事态的再扩大。
在这场很多业界的专家学者看来更像是荒诞无稽的炒作中,却有一历史片断绝对令人不可忽视,那就是在这场口水战中被屡屡提及的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医存废之争。这场争论中两个针锋相对的关键人物——余云岫和恽铁樵,以及代表他们观点的著作,也就成为当下论战中最具分量的砝码,或用于攻击对方的言论,或用于支持自己的立场。 然而,对于在上个世纪颇有影响的余云岫的《灵素商兑》和恽铁樵的《群经见智录》,当下的论战双方似乎都鲜有人真正了解或想去了解它们的思想和内容,而是更注重于把它们作为一种标志,以标榜自我立场的坚不可摧,这实在是令人遗憾。 所以,就让我们静下心来,看看这两本书到底写了些什么,想告诉我们些什么。
余云岫及《灵素商兑》 余云岫(1879~1954),名岩,字云岫,号百之,浙江镇海人。1905年公费赴日留学,1908年入大阪医科大学预科,1911年回国,1913年再赴日本大阪医科大学,1916年毕业回国。先后任公立上海医院医务长、商务印书馆编辑、上海市医师公会会长、南京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等职,在医政两界颇有影响。
1917年余云岫著《灵素商兑》,该书的问世立即搅起了中医存废之争的轩然大波,并由此开始了在中医理论层面引人注目的争辩。 《灵素商兑》,灵,指《灵枢》;素,指《素问》。全书10个部分,2.6万字,意在揭批《灵枢》、《素问》的谬误之处,认为《内经》“无有一节可以为信”,为四千余年杀人之祸根,当歼灭之。首先,余云岫指出,阴阳五行是《内经》理论的基础,故书中通过证明阴阳学说之谬,说明《内经》在根本立足点上的错误;继而通过当时西医对人体解剖、生理、病因、病理的认识,证明中医藏府经脉、六淫致病、切脉诊病等理论的错误和荒谬。全书如此一路论证下来,当然如余云岫所谓:“此书一出,世之盲从荒唐、诞怪、迷信、二千年来术士薪传之玄论者,可以唤醒其醉梦,恍然于旧说旧术之毫无根据,不可为训,而赞成医学革命之举矣。” 《灵素商兑》出版之后,中医界虽为之震惊,但多年来却几乎没有旗鼓相当之文章以进行系统有力的驳斥,除了个别人等论著以自建所信且以辩难之外——这个人就是恽铁樵,余云岫在商务印书馆的同事。 恽铁樵及《群经见智录》 恽铁樵(1878~1935),名树钰,字铁樵,别号冷风、焦木、黄山,江苏武进人。1906年毕业于南洋公学,1911年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译员,次年开始主编《小说月报》,以翻译西洋小说而蜚声文坛。1916年长子因伤寒而殇,次年二子、三子也相继因伤寒而夭,接连丧子之痛使之锐意学医,先后问学于沪上名医汪莲石、丁甘仁先生,医名渐起。那么,面对来自余云岫直接质疑中医根源的挑战,恽铁樵到底会如何回应呢? 恽铁樵认为,“夫灵素者,为医学之祖,而藏府部位不明,体功作用不晓,安得不受攻击?纵余君不言,他日亦必有言之者”。因此,当务之急,不该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应当深入探求中医根柢之所在。故针对余云岫对《内经》的发难,恽铁樵的第一反应就是对《内经》进行了更为仔细和详尽的研究。如此之事,当然不可能仓促之间完成,所以在《灵素商兑》出版五年后,也就是1922年,《群经见智录》方问世。全书约4.1万字,分为3卷16个部分。
该书意在正本清源,提出《内经》因为年代久远而错简甚多,后世注家曲解、误释者亦不少,当用怀疑而非盲从的眼光去读《内经》,方可推求和把握《内经》之精髓。他对《内经》发源、成书、读法的论述,突破了长期以来盲目尊经的痼习,开拓了新的审视角度和研究方法;对易理、太极、五行的研究落实在四时阴阳变化上,使一直以来神秘而费解的理论变得通俗易懂。 恽铁樵在深入研究和阐述了中医理论体系自身,明了《内经》根柢性的问题之后,便集中笔墨对余云岫的挑战进行正面回应。首先,余云岫引《素问》“古者治病,可祝由而已”一句,便认为阴阳五行均为无稽之谈,此引证本身就属于断章取义,实为不明阴阳五行之本质;对于生命的认识, 恽铁樵指出“中西医皆立于同等地位,皆未能勘破此神秘也”;针对余云岫对《内经》之五藏的责难,恽铁樵指出,中西医本为不同体系,与西医解剖学意义上的五脏不同,中医之五脏乃是“四时的五藏”,气化的五藏,故不能用西医解剖学、生理学、病因学等知识来证《内经》之非。这也正是中西医理论认识不同的明确界限。
由此可看出,余云岫用西医的理论和思维体系去理解和批判《内经》乃至中医之举,在恽铁樵有理有据、立足于中医根本的言论回击之下,自然是漏洞百出,不能使人信服的。但现在仍存在的疑惑就是:余云岫为什么汲汲于批驳《内经》,废止中医?中医存废之争为何如此引人注目?让我们再续笔墨,一探究竟吧。
中医存废之争的背后 20世纪上半叶,在“全盘西化”思潮的影响下,中国所有的传统似乎都在被打倒、摧毁或改造之列,几乎无还手之力,而当时的中医存废之争却能够进行得如此声势浩大,原因或许就是,在中国几乎所有自身的东西都逐渐溃败湮灭的背景下,中医扮演了最后顽抗者的角色。由此不禁要问:中医能够顽抗的实力基础是什么? 从本源上说,中医是一门应用技艺,宏观上关乎国计民生,微观上其学术构架又兼及实用与义理两端。正因为中医具有许多实用的理论和技术,方得以几千年来代代相传,绵延不绝。而且,当中医在义理方面,在从本质上受到冲击和质疑时,比如20世纪的中医存废之战,比如2006年有关中医存废问题的再度争论,中医又能借助其广泛的实用性坚守自己的生存空间。因为,广大民众的医疗服务需求就是中医赖以自守,并且生生不息最坚实的基础。
论争无可观,余韵费思量
时光流逝,余云岫与恽铁樵的论争早已成为历史,但是《灵素商兑》与《群经见智录》却得以流传。这两部在20世纪有着重要影响的论著,在今天也同样能引起我们无尽的思索。
《灵素商兑》用西医的理论知识去理解并批判《内经》,殊不知,中西医本就是源于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化而产生的完全不同的两种体系,若以其中一种为标准去衡量另外一种,势必会存在诸多不通和荒谬之处。但是,恽铁樵并没有简单地立即进行反唇相讥式的争辩,倒是借着余云岫发难的时机,对《内经》作了深入的探究,以先求自身根柢明了。
正是由于此,在这场论争中,恽铁樵才能始终保持自身的主动性,他对于中医学术上的贡献也就不仅仅是一次口舌上的取胜了。 但是,此后的80多年中,也就是说直到今天,中医界在为自己的生存发展寻找依据时,竟常常是在费力地借助其他的理论系统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借助别人的判断标准来检验自己的有效性。这样就使得中医的各个领域都面临着危机,而其中最核心的危机是 ——正在逐渐丧失的中医自身独特的文化传统和医疗模式!那么,中医界应该怎样重现恽铁樵式的主动姿态和研究思路?
结语
一直以来,从中央到民众,“大力扶持中医药和民族医药的发展”的声音仍旧十分响亮,许多有志之士也在孜孜以求中医生存和发展之路。但是,因为中医的博大精深,许多人会对中医的理论及根源一知半解或难以理解,所以对中医的关注和质疑会一直存在。那么,要证明中医不可替代的优势和兴旺不衰,中医界就理当重视和立足于对自身基本理论的深入研究,并以扎实的理论指导复杂多变的临床,总之一句话,提高中医的学术水平和实用价值就是达此目的的不二法宝。
余云岫不遗余力地抨击《内经》,却也承认“四千余年来之经验,诚有不可厚非”,恽铁樵为《内经》辨言的底气也正是来自于临床实践之有效,而普通民众对中医的信赖和支持也是源于其治病救人的效用,这就是最切实的社会需求,也是中医赖以生存和发展最坚实的基础。
所以,在此展现《灵素商兑》和《群经见智录》的原貌,以让更多的读者去了解它们。审视中医时曾使用过的那些不恰当的认识方式,可以作为前车之鉴;立足于中医自身,掌握主动性,不失为中医研究的理念和思路,从而使中医在不断的传承中能够保持自己独具特色的理论和方法,并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空间和前进方向。
编 者 2007年4月